2019年下半年,周水爸爸生病进了医院。
人是非常脆弱的。
可能一个人年轻力壮的时候生病,他要勇敢得多,但越接近死亡,越衰老,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没那么强健了。
跟三哥老妈的焦虑相似,周水的老爹就体现了这个特征,他非常恐惧这次生病。
其实病本来也不算很严重,但穷人一方面也没钱,一方面又讳疾忌医,拖了很久,一下子都发作了。年纪又大了,心态也不好,病就反反复复的不好。
而她的妈妈,一个农村妇女,老实巴交的,现在什么网上预约啊什么全然搞不清楚,医生又忙,态度也就冷冷淡淡的,她只是惶惶然坐在陪床上,哭着喊着等周水到医院来照顾。周水弟弟在深圳打工,回去一趟更难。
周水不跟娘家商量,直接把婚给离了,这事儿让二老非常伤神,至今在亲戚朋友邻居们面前抬不起头。
他们都觉得是女儿生不了孩子,至少是性格不讨好,才被丈夫丢弃的。
而周水也因为自作主张的离婚了,而感到对不起父母。
我们整个社会的亲子关系大都带着或隐或显的不自觉的“情感绑架”,父母要对子女全盘付出,而子女又要承担父母的全部压力和期望。
很多人结婚生子就是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
周水这个交代实在是太糟糕了。
她请假回家这事儿,三哥没说啥,他那也不是个会说甜言蜜语,会安慰女人的人,他只很简洁的说了句“行,有事再联系。”
周水那也没有对他抱有什么希望。
人呐,最后还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别人谁又真正关心你的事呢?
话都是这么说的,但止不住的,她内心还是很多很多的挫败感,既怕爸爸身体出大问题,又满心内疚,又心疼请假的钱,新店业绩刚上来一点又要请假,好几个客户可能会被撬走——
到了老家的医院,表姐又是一顿抢功:
“周水,这可真幸亏你姐夫呀,本来医院说没有病房了的,还要等一周才挪地方,那怎么等得了?这病人可拖不起啊。还是他想的办法!所以说,这个家里有时候还是需要有个男人!这事儿要换了我,我就搞不定。你那会儿离婚也还是离得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那个前夫倒也是没什么用的——”。
周小姐恨死她表姐,就像周芷若恨赵敏一样恨。
这俩是天生的宿敌。
从小比谁的裙子好看,读书时代比谁收到的情书多,毕业后比谁的男人更强,谁混得更好…
好不容易把她这个祸害打发走,医院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周小姐每天做的事就是陪她爸爸去检查,等报告,打无数个吊针。等吊针的时候,她跟她爸爸经常性相顾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她逼着自己说一些话安慰他。很多人不是被生病压垮的,是被害怕和未知的想象压垮的。
可是每次打完吊针带他去散步的时候,一看到医院里那些挂着尿袋,或者坐着轮椅的病人,爸爸的脸色就变得很差。
在医院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的熟人,居然是因为中风送进来的。
那个叔叔一直在说,老弟,我差一点就没了,只要晚送来几分钟,我就没得命了。爸爸跟他两个人坐在轮椅上,灰白的头发和瘦弱的身体,让周小姐不觉害怕:
“老了就是这样吗?就这样没有意思的对坐着说自己离死亡的距离吗?”
她爸爸也是越听越害怕,甚至因为遇到这个熟人变得有点抗拒下楼去散步,周水的那些安慰就变得那么苍白。
她爸爸病情最糟糕的时候每天疯狂打嗝,哪怕睡觉都会打。
医生说你爸爸年纪太大,现在动手术有点危险,只能等着这个压到嗝神经的巨大脓肿慢慢液化,才考虑下一步动手术。
周水每天晚上躺在陪床上,侧面盯着她爸爸因为打嗝一直起伏的身体,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又不敢哭出声,怕影响到爸爸的情绪,一直等到他进入最深度的睡眠,终于停止打嗝的时候她才能哭出来。
病房里的人都睡了,只有她,睁眼到天亮,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强烈的生活的无力之处,她甚至祈祷希望自己能代替他承受这些病痛。
表姐后面又来过医院两次,给她爸爸送了一些水果和换洗衣服过来。
她看到周水那个憔悴的模样,倒也劝了她好一会儿:
“你要乐观一点,要振作一点。你这毕竟还没啥大事儿呢。
我妈那会儿过去,我是完全受不了这个打击,完全就绝望了。那种痛苦,没有人明白的。现在你看我这个样儿,表面上好像是熬过来了,可一想起我妈,我心里还是痛得很。一说起她我就想哭。
你姐夫也不能让我放下,我是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才觉得日子没那么难熬,才不会经常想到我妈。也许因为是孩子让我没空想,也许是孩子让我学会了当妈的坚强,新的生命在等着我,我才有勇气对抗生活。
…
妹妹,劝你一句,你别挑了,找个男人生个孩子才是路子。你现在生孩子还不晚,再过两年,想生都没得生!幸亏我聪明有本事,又生了儿子,不然你姐夫他能这么听我的?”
表姐永远是这样,她那倒也不是没有同理心,她就是永远是说着说着说到后面,伤感的气氛一扫而空,又开始暗搓搓的跟她炫耀了。
而周水对她的一点感激之情,也顿时降到了谷底。
在医院的日子里,周小姐是崩溃的。
但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把脆弱表现在人前的,毕竟她是跟她前夫那个装逼犯过了几年的人啊。
为了维持优雅坚强的“人设”,周水的朋友圈还是天天都花红柳绿的。
哪怕拍医院都是一张爸爸坐在轮椅上打盹晒太阳的背影照片和自己的陪护折叠床的特写,配图“阳光这么灿烂,要好好生活呀!”
没有人知道,人设背后,人的内心已经崩得一塌糊涂了。
而三哥对女人的情感是绝对实用主义的,也是绝对不敏感的。
她发朋友圈,他看到了就随手点几个赞这种,连留言都不留。
她在老家,见不到人,他就不找她。
倒是那个妹妹精神分裂的男人在微信上经常问候她。
当时已经极其崩溃的周小姐太需要人保护她了,太需要了,甚至几次三番想,只要他真正的拿出点实际行动来,他过来跟她一起照顾她爸爸一阵子,她就嫁给他。
但当那个男人真真正正的跟她说“周水,你同意我就请假过来陪你一起照顾你爸爸,咱们一起共度这个难关”的时候,她清醒了。这个时候的表白,正式告白,其实就类似于勒索,趁人之危。
她只要这一刻接受了他的帮助,那就等于将后半生交付了。
他的家庭,他的妹妹就是她的负担了。
在这种极其需要情绪价值的时候,周小姐还是果断说了“No”!
她爸爸会好的,只是这阵子难熬一点,赌上自己的后半生,不必要。
那个男人也很灰心很失望,说,那再见吧,周水。我不会删你,但我以后再也不会找你聊天了,也希望你不要再吊着我了。你想找的人显然也不是我这样的。我等了你几年了,再也不能等了。
周小姐在医院的夜里,看到他这番话,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哭得要死。
她并不爱他,但也哭得要死。
失去让人哭泣。
这天夜里,她是再也崩不住了,哭着给三哥打电话。
虽然她从他那儿也不可能得到什么,什么要他放下手上的活儿来陪她照顾她爹这种事儿,想都不要想,那是不可能的。
三哥一接电话,听到周水哭得不歇气儿,他还挺惊讶的。
他一直觉得她还挺好的…
三哥哄女孩那能哄出个啥来,无非就是听她哭,他在那边尬聊说,没事儿没事儿,周老板,没事的——你爹死不了——
她还在那边呜呜呜的哭。
最后他没辙了,说,周老板,真别哭了,我怕了你。我发个红包你好不好?
周水边哭边说,那还差不多。你赶紧给我发。我要个大的。你现在在哪儿啊。
三哥说,刚洗完澡,在床上躺着。
停顿一下,他说,周老板,艾玛我微信上没钱了。发不了红包。真没钱了。我不骗你,我截图你看。
周水就会气死,在医院的走廊上边哭边破口大骂:
你个死抠门的抠逼,我之前没钱都给你发了188,你这么有钱,你跟我说你微信上没钱了!给老娘滚!再也不要来招惹我了!呜呜呜呜——
她哭着哭着就把电话挂了。
三哥发微信过来说,真微信没钱了。我还是有诚意给你打个红包的。不然你给我个银行账号,我转你。
周小姐说,你以为我不给还是怎么的?你不怕丑不要脸,我还跟你讲面子?银行卡也给我转188过来!
没一会儿,手机短信过来,他给她转了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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